天下三分 六四悼念不再疲憊 - 練乙錚 6Jun2016

2016年6月6日

天下三分 六四悼念不再疲憊

從89.64到64廿四,在香港的悼念活動,儘管人數起落曾經很大,主辦方式卻非常穩定。自前年佔運之前那次開始,情況有變,年輕人不少對支聯會的動員口號不認同,主要歸結到兩點上面。其一是,「要求平反」包含了一個他們無法接受的隱義:中共是屠殺犯,卻竟然成為了道德申訴的對象和終極的裁決權威;其二是「建設民主中國」,與他們倡議的香港社運新路線牴觸:中國民主遙不可及,香港卻後欄起火燒到眼眉,抗爭心力應該傾注在本土反共抗赤的防守性工作上,行有餘力了,則河水干犯井水、出擊干預中國政事也不遲。
偏激偏頗 歪打正着
這兩點的邏輯其實很都清楚,大家無論派別,深挖下去必有可觀,但可惜其後的爭議略嫌失焦,有些本土/獨派的言論不是激進而是偏激,個別的媒體報道則掛一漏萬,把某些片言隻字放大成為新聞主題,失諸偏頗。
偏激的例子,莫過於樹大編委的「龜公鴇母論」。如此提法,傷及太多群眾,實在不智;同樣的意思,盧斯達說的「支聯會是泛民和中共污穢的離岸愛國交易場」便更精準妥當(不代表筆者同意此說)。偏頗的報道,則以「學生要為悼念畫句號」為最;這個錯誤理解,前晚維園晚會的一些台上發言裏也不免。好在,後來《明報》的一個採訪視頻把港大學生會會長孫曉嵐的宣言完整記錄,大家才知道她主張的僅僅是「以大中華愛國主義為出發點」的悼念可以止矣,而她在宣言之後帶領在場者為當年六四死難抗爭者默哀一分鐘,更顯示「畫句號」的報道確實偏頗了。
可幸的是,6月4日傍晚的悼念活動沒有受到多大影響,維園燭光如海大體依舊,中大港大的另類悼念內容則比去年更豐富,論壇上老中青猛將如雲,媒體的採訪也非常有效出色。過往,六四翌日各大報不外在年年如是的燭光照上方打出參與人數再加一些小訪問便幾乎是全部,但今年的報道不僅深入詳盡,還抓到了路線分歧背後的根莖枝葉,如《明報》之在維園、立場新聞之在中大港大。
然而,從實效的角度看,輿論之前的一些偏激和偏頗,卻很可能起到了歪打正着的效用,讓更多的受眾更小心閱讀這兩天的精采報道。現代傳媒的生態裏,煽情渲染是常態,最要求客觀冷靜的政治文字,動不動就用上「踢爆」、「狂轟」等語詞,老早令你我的耳朵與大腦都麻木;連年有關六四悼念的訊息重重複複,筆者也覺得有點「催眠效應」,今年大家忽地聽到一些很刺耳的說法,很自然豎起耳朵瞪大眼,結果是有利於接收關鍵細節,了解爭拗的來龍去脈。這既有利於年輕人新路線的推廣,也逼着傳統泛民反思舊做法;這對兩派而言,都是很好的【註1】。
「行之無效」:後視 v 前瞻
2014年,香港經歷了政改失敗、佔運無果的連串打擊,年輕人的挫敗感很強烈,對一切「行之無效」的做法都抱懷疑甚或持否定的態度,六四維園晚會乃首當其衝。但大家若留意解讀這兩天的有關報道,當可看出,失望的悼念參與者的最不滿,不是「行禮如儀」等技術性指控,而是傳統悼念的後視傾向。年輕人認為更應該向前看,悼念是為了在中共恐怖統治的陰影之下求出路、在替時日不多的「自由香港」找前途。港大當晚的悼念研討主旨是「六四屠城血未乾,港人前途在何方」;中大現場的兩個論壇則先後以「重組記憶碎片:六四本土面向」、「面對獨裁政權:香港命途的未來去向」點題,都着重前瞻。
兩三年前,筆者便從與年輕人的交談知道,他們並不全盤否定過往的六四悼念,反而十分肯定老一輩社運人多年來在六四問題上的堅持,更明白六四維園晚會是不少八九十後政治啟蒙源頭。傳媒前晚在中大、港大集會訪問年輕人,發覺有一半以上仍然認為維園的燭光悼念有意義。由此可見年輕人並不太偏激。但是,他們要求更多、更進取。
假如年輕人不滿的聲音出現之後,支聯會順應潮流,把六四維園晚會的組織工作和政治綱領都開放,滙集新的想法並尋得各派共識,未嘗不可以在社運界維持一種團結的局面。不過,這未必是最好的。新路線的孕育、發展和形成,總離不開起碼在一段時間裏與原來的一套劃清界線,甚至有時須把分歧誇大,才能傳遞出有關的訊息;舊的人與事不一定全錯,但由頭到尾與之摻和一起,新的一方卻未必能夠做到最好。「分裂」也許令不少人心疼,但那是大可不必的。
若干看點值得留意
這幾天的事態發展裏,不少值得留意之處,現舉出幾點,分別探討。
《明報》記者前晚分別在維園、中大和港大的集會做了現場調查,其中一個發現是:在立法會選舉投票取向方面,維園受訪者中,獲最多支持的政黨依次為公民黨、香港眾志及青年新政;本土民主前線及工黨並列第四,多年來是泛民最大黨的民主黨僅排第五。在中大及港大的集會群眾裏,本民前所獲支持率最高,分別為41.1%及25%,民主黨得到的支持卻是0【註2】。
公民黨和香港眾志,不久前先後提出了新的政治綱領,共通處是主張「命運自主」。香港眾志提倡2047年的香港前途由公投解決,不排除港獨選項;公民黨對公投和港獨都有保留,但也在該黨的創黨十周年宣言裏強調「本土、自主、多元」,主張在2047前途談判上港人發揮主體性,「自主命運」不缺席。上述調查顯示,便是在一般認為政治取態比較溫和泛民的維園晚會民眾當中,港人「命運自主」這個佔運裏浮現出的政治綱領,已經成為最大共識。佔運是「民主回歸」與「命運自主」、統一意識與分離主義的分水嶺,之後是急轉直下,就是在傳統泛民群眾裏,此勢亦不可擋;在前晚維園晚會的群眾裏,青年新政和本土民主前線得到的支持度高於民主黨的,便是一個證據。這對9月立法會換屆選舉有很大影響。
中大、港大的六四悼念會/論壇的積極參與者相當多元,既有獨派人士,也有被指為「左膠」者;響叮噹的名字包括李怡、陶傑、劉銳紹、王慧麟;較年輕的學者方志恒和社運土地正義聯盟執委朱凱迪也在其中。這個情況顯示,港獨已經登堂入室進入香港政治主流,不再是望之令人生畏而要避之則吉的極端主張。過去,泛民中人不少對本土/獨派有意見,極端一點的甚至認為他們是「偽本土」、中共收買得的無間道;這種看法,會逐漸退潮。各派應該停止無根據的指控,在思想的市場上公平、公允地競爭。
本土/獨派人士說,過度專注與關懷89.64,會導致一種不自覺的對鎮壓的無形恐懼,結果是令抗爭運動自我設限、裹足不前;因此,社運界不應沉鬱於六四情結裏,而應該適當地與之抽離,方能生出足以支持抗爭直至成功的信心和勇氣。但是,中共專制政權到底有多危險呢?筆者認為,起碼在香港而言,由於紅色資本有其一定程度的理性,進駐香港之後,反而會對像六四那樣的殘酷鎮壓起若干抑制作用,但並不是絕對的;在某些令中共政權極度不安的狀態之下,其政治基因裏的殘酷因子便會發作,武力鎮壓便作為一種返祖現象重現。因此,抗爭者還是須對專制政權採取一種步步為營的博弈方式。這或從台灣的形勢可以看出。
蔡英文在總統選舉中得勝,而且贏得漂亮,票數相當懸殊,但是她上台前後,對中共還是非常非常的謹慎,不僅在處理兩岸關係時作出必要的姿態上的退讓,在論述方面更是講分寸,最大限度營造出無懈可擊的策略性含糊。在上周的六四談話裏,她雖然表明不搞「建設民主中國」、以保衞台灣的民主自由和人民生命為其當總統的志業(這些方面和香港的本土/獨派立場差不多),但還是放軟身段非常客氣,以防對方藉故挑釁。大陸方面對蔡的這種處理方式感到困惑,老鼠拉龜無從入手,只好讓《環時》寫社評,警告蔡英文「不得搞柔性台獨」,真是令人啼笑皆非。香港的本土/獨派朋友應該仔細研究蔡英文的玩法,從中汲取有用成分。
對支聯會的幾點建議
對支聯會的態度,便是很多六四維園晚會的忠實支持者也很矛盾,既肯定它這麼多年來的堅持,但同時又認為它的做法死板,未能與時俱進。看來,就是為了滿足支持者的要求,支聯會也是須作變通的。變什麼、如何變,筆者有如下意見。
政治論述方面,應該就「平反六四」和「建設民主中國」這兩點作出修改,納入本土/獨派的意見,找出一個符合「一個說法,可以(口頭上)各自解讀」的行動綱領。視之為文字遊戲,便不太難玩;台灣兩黨能夠玩,為什麼香港泛民就不可以?舉例說,如果把組織的名字「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改為或理解為「香港人支援中國大陸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那就已經差不多。關鍵是在於組織的名字裏有「支援」這兩個字。只是「支援」大陸人要求平反、「支援」他們愛國爭民主,而不是號召香港人「越俎代庖」去親手做,則與本土/獨派在這方面的矛盾便可消弭過半。
組織綱領方面,發揮民主精神,大方開放執委會,承諾委員的成分按各非當權派選舉得票變化而變化即可。
在悼念的內容方面,支聯會應該從對89.64天安門大屠殺的狹隘專注,擴大到針對中共自1949年以來的歷次大運動、大屠殺。筆者說過,89.64遠遠不是中共大屠殺死人最多最兇殘的一次,對中國社會文化的損害、對人性的扭曲也不是最嚴重的。死人最多,是毛搞出的1959-1961「三年自然災害」;對社會文化損害最大的一次是1957年鄧負責執行的「反右」;對人性的扭曲最嚴重的是文革(這三次災難背後的關係其實密不可分)。這些為什麼都不控訴?事件中的死難者怎麼都不值得悼念?中共對歷次運動裏犯下的錯誤,「反省」都是虛假不實的,就算是有些事件和人物「平反」了,也完全未有承擔政治責任(如同赤柬一樣,就算是下台也彌補不了)。
政治力學中的「三體問題」
九七之後的10年裏,香港政壇上只有兩極,即民主派和當權派。2009年「五區公投」之後,民主派出現溫和與激進翼。去年尾的區議會選舉、今年新東補選,年輕本土/獨派支持的青年新政、本土民主前線等組織一炮而紅,香港政治進入當權派、傳統泛民及本土/獨派「三分天下」的局面,往後的政局走勢因此難以預料。
古典物理動力學裏,有所謂重力場裏的「n體問題」(n-body problem)。當n = 2 的時候,問題相當簡單,一般(無例外地)有解:給定兩個物體的質量及在同一時間點上的位置與速度向量,則這兩個物體於其後任何時刻的位置和速度向量都是可以預知並計算出來的。
可是,一旦n = 3,問題就複雜得多,經過牛頓、歐拉、拉格朗日、彭卡萊等大師的努力,也只不過在少數特殊情況之下能解。特殊情況之一,就是當三個物體A,B,C當中,有一個(C)小得不成比例(寫成c);此時,可將這個三體問題(A,B,c)先分解成兩個雙體問題(A,B)和(B,c)分別解決,然後再把A對c的作用視為一種外在干擾(purturbation),得到的解就幾乎可以無限準確。
問題是,在今天的香港政治重力場裏,三分天下的三股勢力當中,按上述兩次選舉的得票數字以及近月來的民意調查結果推斷,新出現的本土/獨派已經不能視為當權派A和傳統泛民B之外的一個小c。那麼,如果可以借用力學理論作類比的話,這就是說,今後的政壇發展基本上不能預測。對一切專制政權而言,政治前景裏的不可測性誘發出的惶恐,是一種最難忍受的苦惱;但是,對被受壓迫的弱小者而言,一旦感到這種惶恐,就意味着找到了快樂的泉源。
練乙錚  特約評論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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